云想衣裳花想容
本田菊觉得王耀一开始就错看了他。
他没有王耀想得那么干净,哪怕是孩童模样,活了几百岁的生命,他不可能真的是一张白纸。
孱弱与孤存教会他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四面海水拍打着礁石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能继续独自一人。
藤蔓需要依附大树生长,树荫繁茂便惠及周边一草一木,“隋”是他认知范围里唯一的大树。
这样的存在无论是睥睨着旁人还是生性暴戾都不足为奇。
他觉得即便是这样也有必要尝试一番。
他到现在也很感激那个时候莫名而来的勇气。
阳光透过竹叶将苍翠折射到那人的衣衫上,他觉得那身衣服是碧玉般的好看,但却忘记了是什么样的颜色,长发半挽着,大概是未加冠的容貌,看上去年青,眉宇间是柔和温情的。
这是“隋”。
是惊艳于出尘绝世的容貌还是折服于从容端庄的大国气质,他在那一刻就失了魂了,就懵了。
而后很多年,他旁敲侧击地问起阿尔弗雷德他们觉得王耀生得如何,西方人好像不大懂黄种人的审美标准,哪怕是弗朗西斯也只是含糊其辞:“还不错,只是还没到令人为之疯狂的地步。”
他呆愣了许久,那不是王耀惑人心魄了。
是他的问题。
他从第一眼就乱了阵脚,原来自己输的那么早。
于夕阳沉沦之际换得月明星稀的,朝暮交替。
而他沉沦了。
日出日暮。
然而这句话恰恰说错了什么,他以为那人会震怒,谁知只是抱怨一句“好不懂礼貌。”然后拉起他的手――这是要教导自己“懂礼貌”了?
王耀的手并不温暖,相反有一丝玉器的冰凉,好像常年为战事而奔波,他记忆中王耀真正安享于华服珍馐也只限于盛唐之时。
男人俯下身来握住他的手,教他提笔写字。他触到的衣袖光滑柔软,就是王耀,他嗅着零陵香蘼芜般的清甜,也是王耀。
儒家典籍也好,佛家经书也罢,甚至民间杂说,他一并教给了自己。
原本高岭之树的形象瓦解下来,本田菊发觉他应当算是人间富贵花,固然尊为上国,固然各方各面成就斐然――
他何必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说是上国满足于施恩四方也不足为奇。
然而一千年来他们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宗主与附属,他会去争取与王耀并肩的地位,王耀似乎也并不在意――可他不是附属,王耀有什么理由待他温柔?
本田菊不想,更惧怕去揣测其中缘由,他只知道一件事,当初抱着的心思如今好像战场上折下的旗杆一样再被疾疾奔去的车辕碾一遍。
敬畏和功利如被术士融化之后放进丹炉里,炼出一种贪婪。
想留在他身边,想靠得更近一些。
对他现在的身份而言是多么容易的事。
此刻是信仰,他不敢,也自觉不配去玷染。
可这是他一生中可以被温柔浸润着的最好的时光。
他可以在万国来朝的宴席上因不满足列坐任勇洙之后而对王耀提出怕生不愿意与旁人靠近,王耀揉着他的脑袋,笑中溢满柔情宠溺,将他抱在自己身旁坐着。
他的视角里也是万国来朝。
如今想来那么不可思议,他现下在会议上斟酌字句如履薄冰,原来当初可以仗着王耀的宠爱那么放肆。
宴席上备了何种酒他没有机会品尝,王耀将他看作孩子,他也觉得那杯冰镇的葡萄浆滋味不错,亮紫色的汁液荡在琉璃盏中,蜜意是那人的纵容。
葡萄浆能把人饮醉么?灯火缭乱的朦胧之际他看到的是王耀如蕊红新放的朱唇,丰润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达不到让人欲吻上去的诱惑力。
唔,自己年龄其实不小啊。本田菊暗想,大概这个时候已经无可救药了。
是对这种穷奢极欲的享受与至高无上的尊位向往还是眷恋于那人带来的温度?二者都有吧,于他,作为“小菊”的存在,还有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但是孰轻孰重,真的需要衡量么?
无论是哪一个。
――他都很喜欢这里。
长安宫城的恢宏华美。
滕王高阁里佩玉鸣鸾。
塞外秋昏时雁阵南飞。
泛舟苏杭赏湖光清滟。
他没有见过,遇见王耀之前,原来他只是空白的。是铺展开的一张画纸,由着执笔的手用藤黄,胭脂,花青,银朱等色彩去描摹去勾勒。
王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师。
因为这个人真正让他完整。
他喜欢开元盛世时的歌舞升平。
倚在王耀身侧为他添上一盏酒,听他轻哼几句乐府名曲,王耀的声线较为纤细,却又不显得柔媚,甚爱诗经,怡然自乐时蒹葭婉转,遇客设筵席便遣歌姬奏演颂唱《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他记得这一段繁华帷幕拉开的极乐之宴,故而千载后修筑鹿鸣馆迎接外宾。棠棣为最爱,于他们而言,这份情是小指上缠绕着一缕线,连接东海阻碍的六百九十公里。
得以相拥,得以相守。
全依仗这份孔怀之情。
他最先是庆幸,而后是怅然。
无血亲相束,其实很好。
从什么时候不满足于棠棣之华?他固然近千岁,可早年茕茕独立,到底懵懂,或信仰,或憧憬,或感激,他可以为自己“最重入唐人”寻无数个缘由,然而发觉这样一种感情时整个世界都静了,听到后院雨打芭蕉的声音那么清晰。
那么寂寥。
王耀差人来道,今日与友人相见叙旧,不得空陪他。
他扯了扯芭蕉叶子,雨珠毫不留情得像国子监的博士训斥学子般,惩罚他冒犯芭蕉叶,砸在额头上,不输戒尺。
他对痛觉倒是不大敏感,生在那样的环境,天灾年年遇,身体被折腾得久了好像也没有多不适应,甚至他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
因为不愿意把狼狈和伤颓留给王耀看。
信徒是情愿将疮痍展露给神明以乞求怜悯。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信徒了。
因为信徒不会奢求神明抛下瑶池桃源里的同类,更没有敢动一分他这种念头的胆量。
――他好像素来慎言慎行,低调处事,恭敬有余,原来他是敢这么做的。
动了便动了,他认了。
年少不知滋味愁,他还不是个懦夫。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身段丰腴却不显痴肥,那娇憨妩媚的笑颜是凝着晨露的花。赤红襦裙,金丝勾纹,粉腮晕染,新帖花黄,至此之后六宫粉黛无颜色。
狂放人令高力士为之去靴,太真妃为之研墨。
本田菊倚在一旁,满宫木芍雍容,花气袭人。
“您不阻止他一下么?”他仰首问安倍仲满。
仲满笑而不语,那人到底是仙。
《清平调》成。
句句惊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若说太真妃是大唐鼎盛的象征……
本田菊的目光落在王耀身上,耽溺着盛世歌舞,他在浮华中绽放 ,久久不眠。
轻云是为他点缀的纱,牡丹是他的荣华璀璨,群玉山仙家不及他半分出尘好风骨。
月色是他们相逢的凭证。
云想衣裳花想容。
本田菊复念一遍。
他爱王耀,愿用世间最美的文辞譬喻王耀的好。
他两千多年就这么痴痴地向往过一个人。
可他在利欲的天平倒向自己那一边时还是将王耀推开。
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满洲的春也不见得暖,茶叶自是不如南国出的好,何况他也没考虑过黑土是否适宜茶树栽培。
本田菊忍着口中一股涩味,吞咽下去,泥土与草腥的气息绕在味蕾上,很执着,灌了几杯水也不管用。
茶叶静静躺在杯底,浸成翠色的液体像草汁,他有些反胃――还有无名的烦躁。
他不是爱发脾气的人。
青瓷茶杯碎裂的声音让他清醒不少,失控到底难为情,独自拿了抹布和扫帚将惨案清理干净。
捡起瓷片,被自己弄得四分五裂的东西,报复似的要反噬他一口,指尖的血汨汨流出,因为对痛不敏感,再加之前不久撕扯着心肺的一场地震,他总要给子民做个榜样。挤出伤口黏着的瓷渣,饱满圆润的血珠一整个滴了下来,趴在地上。
小小的红,出神地看。
好像在不知所措,以前受伤了也会有人帮着处理。
问一堆话――阿菊你怎么了,在哪里伤到的,小心一点啊……很吵,一边吵一边帮他涂好药。
草药涂上去是凉的,心却不是。
王耀即便在治世方面甚有谋略,本田菊看来他还是单纯过头。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呢?
一个初次见面就不知礼数的孩子,抱回家去,自作主张地当了兄长,然后几乎把什么都教了出去。
掏心掏肺的好。
现在这份好成了累赘。
如果他没有用温柔包裹自己被海水浸得生寒的心……
他可以不留一丝愧疚地出手。
他羡慕西方诸国与王耀千年的毫无交集。
他恨自己生而为国,因此只能倒向利益的一方。
王耀说自己离开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这副躯体是人类的话,确实,他自顾自地忙起来会忘了吃饭,几天不睡也是常有的事,在重要事务上吹毛求疵,但他现在,处理不了手指上的伤口。
等决裂之后才发现,他这么需要一个人催自己睡觉,督促自己吃饭。
他需要王耀,需要还把他放在心上的王耀。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枪声响起之后,纵使让他得到,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他讨厌而且害怕王耀现在的目光。
那种对自己厌恶到骨髓深处的,近几十年一丝一缕织成的麻木,对他冷然一笑,像是不屑于他――自己这种迫切渴望在王耀看来是有多卑劣?
然后王耀转过身,与那些“毫无交集”的人相谈甚欢。
此刻觉得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这场感情的博弈。
上司说不要再等了,你若玩够了就不要再多费时间。
他抚着村麻纱的刀鞘。
好啊,不是他玩够了,是真的该有个结果了。
彻底在战场上见吧,这三十多年,他们的牵扯,王耀无心地承欢,他在高处实则已经败落谷底――
这样貌合神离,早就已经溃烂不堪的感情。
没有再做表面功夫的必要了。
他自私,就是自私,想当痴情种,痴情不过对强大的急切,怪谁呢?难不成是王耀不肯理解自己?凭什么,是他先伤了王耀,是他先负了放在心尖上千年的人。他矛盾得可笑,他在担心旁人怎么看待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事实?
从他同意立刻发动事变开始,他,好面子,重声誉的本田菊,已经掂量过自己未来要背负的骂名和恨意折合成王耀对自己的柔情是多少年。
柔情成负数了。
月色绕过窗棂,夜冷。
心是空的。
他哭了。
对着满地散落的瓷片。
――生而为国,真的很抱歉。
“如果失去记忆的话,暂时会维持半人类的状态。”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你承受的一切,你的情感,都是作为单独的个体,由那一段时间的自己。”亚瑟合上书,耸耸肩,“不过那有什么用呢?阿尔弗雷德小时候即便支配情感,也就仅限于是向我撒娇要步兵玩偶还是要新的猎枪。”
千年前的约定越近,他越多一份局促不安。
是上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吧。
他有什么把握那个人会重新接受自己?
他有什么把握……
那个人会待自己如初?
他决定赌一次。
阖上眸之前,隐约看见长发半挽,素衣翩然的王耀向自己莞尔一笑。
解了千年的寒。
他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昏厥前想起他们的曾经,真好。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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